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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子“氣稟”說法下的成德工夫——以《論語》注為討論核心

發(fā)布時間:2021-07-21 13:36:43 來源:中國網(wǎng) 作者:張力云 責任編輯:白京


一、前言

 

在朱子理論中,“氣質(zhì)”相關的說法非常重要,不論是其肯定明道“論性不論氣,不備,論氣不論性,不明,貳之則不是”,或討論《論語》中上智與下愚不移的問題,抑或詮釋《孟子》“生之謂性”、中庸“天命之謂性”,諸如此論述頗豐, 可以看出朱子對于“氣質(zhì)”相關說法非常看重,此說不僅關聯(lián)于本體論,在其工夫論中也頗為重要。在《四書章句集注》(以下稱《四書》)以及《或問》《朱子語 類》的相關討論中,也有具體針對有關說法給出說明。

在《論語》中由于對氣質(zhì)相關的引文較多,朱子在《語類》等也有著重討論; 而《孟子》雖然對于氣質(zhì)較沒有積極的探討,但吾人亦可從朱子對《孟子》中討論心與理的不同看出朱子的意思;在討論《大學》《中庸》的內(nèi)容時,朱子主要是想透過《大學》的“修齊治平”工夫達成成圣的目標。在《孟子》注中,朱子對于“氣質(zhì)”的討論不像《論語》中那么明確,這是受《孟子》文本的內(nèi)容限制,但從其中幾條的注解,也可看出朱子對于“才(氣質(zhì))”的看中程度。例如《孟子》“生之謂性”章,朱子針對明道、張載等人的注解,給出評論如下:

程子此說才字,與孟子本文小異。蓋孟子專指其發(fā)于性者言之,故以為才無不善;程子兼指其岙于氣者言之,則人之才固有昏明強弱之不同矣,張子所謂氣質(zhì)之性是也。二說雖殊,各有所當,然以事理考之,程子為密。蓋氣質(zhì)所岙雖有不善,而不害性之本善;性雖本善,而不可以無省察矯揉之功,學者所當深玩也。①

朱子注《孟子》時,對于人的氣稟之不同有提及,并且肯定了程子所說的“才”與孟子所說是有不同的,孟子大多是專指人人有顯發(fā)道德之性的可能,因此可以說“才無不善”,因為在孟子“人皆可以為堯舜”的說法下,每個人都有成圣的可能,強調(diào)了人天生具有此道德性;而程子所說的才則不專指這種道德性,而是強調(diào)人有 昏明強弱的不同,此不同并非道德之性的不同,而是表現(xiàn)道德之性的不同,也就是 朱子所為“氣質(zhì)之性”。朱子強調(diào)的氣質(zhì)之性,是指“性落在氣質(zhì)中表現(xiàn)”,強調(diào)人氣稟上的差異,使人即使都有氣質(zhì)之性,但表現(xiàn)與否卻有差異,此說在《孟子》 中少有,例如孟子“若其情,則可以為善矣”一段,直言“若夫為不善,非才之罪也”,但在朱注中,只說道:“人有是性,則有是才,性既善則才亦善。人之為不善,乃物欲陷溺而然,非其才之罪也?!雹谶€是在專言道德本性,而不針對此道德本性為何會受物欲而陷溺。細觀《孟子》,最明顯僅有一例:“形色,天性也;惟圣人,然后可以踐形?!保ā睹献印けM心上》),此段朱子注解如下:

人之有形有色,無不各有自然之理,所謂天性也。踐,如踐言之踐。蓋眾人有是形,而不能盡其理,故無以踐其形;惟圣人有是形,而又能盡其理,然后可以踐其形而無歉也。③

朱子在此處有點出《孟子》中的圣凡區(qū)別,但也只是說出圣凡之間的差異在于凡人無法完全實踐,而圣人天生便有實踐理的天性,因此可以完全按理而行而沒有疏漏。但除此之外,在《孟子》中,我們很難看出氣質(zhì)不同的人要如何實踐道德,因為孟子肯定了人人皆有四端、皆有成圣的可能,在氣稟上的區(qū)別并不明顯,這也  是朱子認為孟子忽略了氣而更重視性(理)的原因。如上文所說,朱子肯定明道所說“論性不論氣,不備。論氣不論氣,不明,貳之則不是”,代表了朱子對于“氣質(zhì)”的重視。

相對于《孟子》,朱子對《論語》的說明更加仔細,朱子對于氣質(zhì)稟賦的討論,主要在《論語》注中發(fā)揮,對此問題討論尤多,例如“上智與下愚不移”、關于“中人”的討論等,都非常豐富,在《論語》注中很顯明,而《孟子》注中則幾乎不談。故討論儒家的道德實踐,如果依照朱子重視氣稟、強調(diào)下學工夫,便不能夠只透過《孟子》來了解。故本文主要透過朱子《論語》注中對于氣稟不同的情況下,各類成德工夫的討論,來說明朱子對于氣稟及成德工夫的具體理解與評價。

 

二、下愚之人及其修養(yǎng)工夫

 

在《論語》中,孔子有言“唯上智與下愚不移”(《論語·陽貨》),但對于“下愚”的定義卻不只有一種解釋。在《論語》中,“柴也愚,參也魯,師也辟,由也喭”(《論語·先進》),以及“六言六蔽”“宰我不仁”“管仲如其仁”章,都可以說是有關“下愚”的說明。以氣質(zhì)來理解下愚的話,一為“下愚”主要指氣質(zhì)駁雜的人,是氣較濁、厚之意,相對于清、薄之氣而言的,此類人在修德上資質(zhì)駑鈍,是理解能力的問題,如樊遲、宰我;一為品格不好的人,此類人氣質(zhì)未必駁雜, 也可能是很精明,但天生對于道德有隔,可謂天生涼薄之人,即一般相對于“君子”的“小人”之流,如桀、紂等。以下舉《論語》中,孔門弟子二例來討論。

(一)樊遲

對于“下愚”中的第一種,僅是在修德上,礙于天賦而無法容易修德,或者是容易受外在事物所影響,對于這類人,孔子一般都是以諄諄教誨或者批評的方式引導,如《論語》中有多條孔子對樊遲教誨的話語,都是以仔細講解的方式,試圖讓樊遲能夠明白道理,樊遲在《論語》中雖是資質(zhì)駑鈍,但他也很好學,多次向孔子請教問題,《論語》中樊遲對孔子的提問都是較淺白、較表層,以及許多是生活上 的實務,但孔子仍愿意仔細回答他所提的問題。因此雖然資質(zhì)不好,對于樊遲的勤學,孔子是肯定的,但也有對他提出批評:

樊遲請學稼,子曰:“吾不如老農(nóng)?!闭垖W為圃。曰:“吾不如老圃?!狈t出。子曰:“小人哉,樊須也!上好禮,則民莫敢不敬;上好義,則民莫敢不服;上好信,則民莫敢不用情。夫如是,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,焉用稼?”(《論語·子路》)

從樊遲跟孔子問學莊稼與種菜,可以看出他并不能了解孔子究竟能夠教導他的是什么,用孟子的話來說,孔子的教育是要讓學生成為“勞心者”,而樊遲卻詢問孔子“勞力者”之事??鬃优u樊遲是“小人”,不是指樊遲道德品性低下,而是由于樊遲不能夠成為相對于民的統(tǒng)治階級,不能夠有統(tǒng)領大眾的能力,故只能是小人。雖然孔子批評樊遲不能夠有做上位者的眼界,但樊遲向孔子請教,孔子仍舊因其材而教育之。對于樊遲的好學精神,朱子還是予以贊美的:

樊遲之問仁知也,夫子告之盡矣。樊遲未達,故又問焉,而猶未知其何以為之也。及退而問諸子夏,然后有以知之。使其未喻,則必將復問矣。既問于師,又辨諸友,當時學者之務實也如是。①

孔子并沒有直接明確地稱許樊遲的務實,但在朱子,對于樊遲無法理解老師之言,而愿意重復詢問,且不只詢問老師,更愿意詢問同輩之友朋,這樣的務實精神是朱子所肯定的。

(二)宰我

宰我在《論語》中多次出現(xiàn),都不是完全正面的形象。對于宰我,孔子也有諸多批評,如宰我問三年之喪可否不要三年,孔子問他“汝心安否”,宰我說安,孔子在宰我出門后說:“予之不仁也!子生三年,然后免于父母之懷。夫三年之喪,天下之通喪也。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?”(《孔子·陽貨》)孔子對宰我的批評,朱子都沒有意見,因此注解中并沒有針對宰我的資質(zhì)及孔子的教法給出評論,但在《語類》中有言:

叔器曰:“宰我只知有箇公共底道理,卻不知有義?!痹唬骸安晃┎粫粤x,也不曉那智了。若似他說,卻只是個呆人?!币蛟疲骸霸孜乙娛ト酥校勈ト酥?,卻尚有這般疑,是怎生地?緣自前無人說這個物事,到夫子方說出來,所以時下都討頭不著。似而今學者時,便無這般疑了?!笔迤饔衷疲骸笆ト酥徽f下學,不說上達,所以學者不曉?!痹唬骸斑@也無難曉處。這未是說到那性命之微處,只是宰我鈍。如子貢便是個曉了通達底,所以說從那高遠處去?!雹?/span>

這條是比較清楚的朱子對于宰我的看法,從文中可以看出,宰我不曉義一事,朱子認為是由于宰我資質(zhì)較駑鈍,不能通曉道理的關系,好比宰我問守喪三年一事,朱子注曰:“宰我既出,夫子懼其真以為可安而遂行之,故深探其本而斥之。言由其不仁,故愛親之薄如此也?!保ā墩撜Z·陽貨》)也是認為宰我的資質(zhì)不佳,此資質(zhì)較樊遲那種理解上的能力欠缺,更接近道德品格的問題,故朱子說宰我“不仁”。

下愚的特質(zhì)包含許多種,但綜觀《論語》中孔子對于“下愚”的說法,其實孔子并未給出明確的改正方式。觀上述兩例,在孔子的教學方法中,講求的是“不憤不啟,不悱不發(fā),舉一隅不以三隅反,則不復也”(《論語·述而》),即肯定孔子教學上講求的是點撥的辦法,講求的是求學者自行領悟力以及自主學習的能力。既然如此,對于下愚之人,孔子是很難教導的,但從樊遲一事上,又肯定了孔子對于下愚的第一種人,是愿意去指導的;而對于第二種,即道德品性不佳的人,孔子雖會訓斥,但在不能引導后,便不去教導他,這點從朱子對“唯上知與下愚不移”的說法,可以更詳細了解:

人之氣質(zhì)相近之中,又有美惡一定,而非習之所能移者。程子曰“人性本善,有不可移者何也?語其性則皆善也,語其才則有下愚之不移。所謂下愚有二焉:自暴自棄也。人茍以善自治,則無不可移,雖昏愚之至,皆可漸磨而進也。惟自暴者拒之以不信,自棄者絕之以不為,雖圣人與居,不能化而入也,仲尼之所謂下愚也。然其質(zhì)非必昏且愚也,往往強戾而才力有過人者,商辛是也。圣人以其自絕于善,謂之下愚,然考其歸則誠愚也?!?/span>

對于人的氣質(zhì)的不同,尤其是下愚者,其才非美而為惡,但此處所說的“不移”只有一個特質(zhì):自暴自棄。故下愚并非不能移,甚至可以說下愚之人是無不可移的,只要他愿意去逐漸調(diào)整自己,便可以“漸磨而進”。但自暴自棄之人,自己拒絕使自己改變,并且不愿意去為善為仁,這種人即使圣人在旁,也無法影響之、化之,這便是孔子所謂的下愚之人。而朱子認為自暴自棄之人,其實并非下愚,因為此種人的意志往往高過普通人,但因為故步自封,故會“自絕于善”,朱子認為以“誠愚”(按:真愚)來說之更切。

 

三、上智之人及其修養(yǎng)工夫

 

在《論語》里,對于人不同的氣質(zhì)稟賦都有討論,朱子在注解相關文獻時,也對這些問題有所討論,除了總論不同資質(zhì)的圣凡區(qū)別外,對于上智、中人以及下愚  之人,《論語》中都有記載,朱子也都有詳細的說明?!吧现恰痹凇墩撜Z》中,一般都是以“圣”“仁”“智”“善”等來描述的,但在對于上智之人的修養(yǎng)工夫,在孔子沒有明顯的說明,我們可從其因材施教處,略明白一二,后文即會說明。而在朱子,關于上智的修養(yǎng)工夫問題,最明顯的是在討論“好仁與惡不仁”的資質(zhì)即好的人,應該以什么作為休養(yǎng)工夫,并且好仁和惡不仁,在朱子都有區(qū)分,雖肯定二者都能達到成德一目標,但在區(qū)別處,朱子也有詳細討論:

問:“好仁、惡不仁,有輕重否?”曰:“也微有些輕重。好仁,是他資質(zhì)寬厚和重;惡不仁,是剛毅方正。好仁,則于仁與禮上多些;惡不仁,則于義與智上多些。好仁,只知有仁,而不見那不仁來害他;惡不仁,是曾得知這病痛,惟恐來害他?!瓙翰蝗式K是兩件,好仁卻渾淪了。就學者未能好仁,且從惡不仁上做將去,庶幾堅實?!雹?/span>

就朱子的說法,好仁與惡不仁的優(yōu)劣在于好仁者境界更高,因為好仁者不會想到不仁,而惡不仁則對于不仁有深刻的感受,方有“惡”之情,也因此朱子認為一般人尚不能馬上做到好仁,卻可以從“惡不仁”作為開始,先有分別的由于對不仁有所惡而努力為仁,再進到渾淪的至善之境界。這種渾倫的境界很難生而有,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能。朱子有舉一例,即不知所謂學、不知圣人如何是圣②,但成圣工夫?qū)τ诖祟惾艘矌缀鯖]有作用,此部分朱子在《語類》中亦有幾段討論:

問“善人之道”。曰:“‘善人之道’,只是個善人底道理。所謂善人者,是天資渾然一個好人,他資質(zhì)至善而無惡,即‘可欲之謂善’。他所行底事,自然皆善,不消得按本子,自不至于惡。若是常人,不依本子,便不能盡善流而為惡。但他既天資之善,故不必循涂守轍,行之皆善。卻緣只是如此而無學,故不能入圣人閫室。橫渠之解極好。”①

有人問“善人之道”,可能是問善人之所以為善人的道理;也可能問如何可以達到善人;亦有可能是善人該如何行。朱子的回答主要是針對第一種理解,說明善人由于資質(zhì)好,“可欲之謂善”,行為表現(xiàn)都不需學,即可不為惡,“按本子”即是依規(guī)定來做,善人不依規(guī)定都能夠為善,可見其資質(zhì)之美、行為亦都是自然而然合于善。但朱子并不贊同由于資質(zhì)好而自然而然便能夠達到成德之境,此種看法主要見于他對“不踐跡,亦不入于室”的相關討論:

施問“不踐跡”。曰:“是他資質(zhì)美,所為無箇不是;雖不踐成法,卻暗合道理。然他也自不能曉會,只暗合而已。又卻不曾學問,所以‘亦不入于室’?!绷謫枺骸安蝗胧?,室是神化地位否?”曰:“非也。室只是深奧處?!雹?/span>

問:“‘不踐跡,亦不入于室’,莫是篤行之而后可以入善之閫奧否?”曰:“若如此言,卻是說未為以前事。今只說善人只是一箇好底資質(zhì),不必踐元本子,亦未入于室。須是要學,方入圣賢之域。惟橫渠云:‘志于仁而無惡?!司渥畋M。如樂正子,自‘可欲’之善人去,自可到‘美、大、圣、神’地位?!雹?/span>

問:“善人是資質(zhì)大故粹美,其心常在于善道,所以自不至于有惡。有常者,則是箇確實底人否?”曰:“是。有常底也不到事事做得是;只是有志于善,而不肯為惡耳。善人則從來恁地好,事事依本分。但人多等級。善人雖是資質(zhì)好,雖是無惡,然‘不踐跡,亦不入于室’。緣不甚曉得道理,不可以到圣人,只是恁地便住了?!雹?/span>

對朱子而言,這種“不踐跡”的天生行圣人,只是暗合道理,朱子批評此種人不是曉得此道理,而只是由于資質(zhì)極好,故能暗合于理,而沒有真正明了到此理的深奧,故曰“緣只是如此而無學,故不能入圣人閫室”。透過上述內(nèi)容,我們可以肯定朱子對于如何成圣,應仍由“惡不仁”進到“好仁”,方能夠說是“真入于圣人之境”的渾淪之盡處。故朱子所要強調(diào)的為學之方法,重點便在于為學可以使所有不同資質(zhì)的人,都能夠透過此一方法往成德成圣之目標前進。

上智之人除了圣人,即“堯舜性之也”的天生氣清者外,在《論語》中,顏回、  子貢、曾子、子路等賢人都算在內(nèi)。上智之人很接近圣人境界,但又未必已達圣人境 界,故表現(xiàn)氣質(zhì)之方法仍有未盡者,以下舉較有代表性的顏淵、子路為例。

(一)顏淵

顏淵在孔子的弟子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,他在孟子尚未被封為“亞圣”前,曾經(jīng)被視為“亞圣”,后來他被升為“復圣”①。顏回資質(zhì)已經(jīng)非常好,但仍然說“三月不違仁”,這便是尚有不足處,既然如此,便有具體修養(yǎng)的工夫,可從《論語·顏淵》里顏淵向孔子請教仁看出:

顏淵問仁。子曰:“克己復禮為仁。一日克己復禮,天下歸仁焉。為仁由己,而由人乎哉?”顏淵曰:“請問其目?!弊釉唬骸胺嵌Y勿視,非禮勿聽,非禮勿言,非禮勿動?!鳖仠Y曰:“回雖不敏,請事斯語矣?!?/span>

如顏淵這般資質(zhì)良好的人向孔子問仁,孔子回答“克己復禮”,不是說顏淵不克己、不復禮,而是強調(diào)即是有顏回這般好的資質(zhì)稟賦,在生活中仍須謹小慎微。此處雖說“一日”,但其實是指若每一日都能謹守克己復禮之法,便能夠更近于仁,且不能是自我修養(yǎng),更強調(diào)須在現(xiàn)實中有所行為,故曰克己復禮。朱子肯定了顏淵的好學,但強調(diào)“為仁者必有以勝私欲而復于禮”,既然顏淵尚有不足,那必然得從其缺失中修養(yǎng)之,且朱子認為“克己復禮”乃是平淡而深入的道理,曰:“此章問答,乃傳授心法切要之言。非至明不能察其幾,非至健不能致其決”②,故既肯定了上智之人亦須有修養(yǎng)工夫,且此工夫也是平常而深微的道理。

(二)子路

身為孔門四科中政事科的代表人物,子路在《論語》中形象雖粗獷,但朱子對子路的評價是不低的,甚至可以與政事科另一代表冉求持平,以下借由幾段文獻說明之:

問:“浴沂地位恁高。程子稱‘子路言志,亞于浴沂’,何也?”曰:“子路學雖粗,然他資質(zhì)也高。如‘人告以有過則喜’,‘有聞未之能行,惟恐有聞’,見善必遷,聞義必徙,皆是資質(zhì)高;車馬輕裘都不做事看,所以亞于浴沂。故程子曰:‘子路只為不達“為國以禮”道理;若達,便是這氣象也?!雹?/span>

問:“車馬輕裘與朋友共,此是子路有志求仁,能與物共底意思,但其心不為車馬衣裘所累耳,而程子謂其‘亞于浴沂’。據(jù)先生解,曾點事煞高,子路只此一事,如何便亞得他?”曰:“子路是個資質(zhì)高底人,要不做底事,便不做。雖是做工夫處粗,不如顏子之細密,然其資質(zhì)卻自甚高。若見得透,便不干事?!雹?/span>

學生問朱子曾點的學問高,那為何程子認為子路言志僅亞于曾點?朱子認為即使子路學粗,但其資質(zhì)高,他能受他人言其過、能充實其學問,又可以為善行義,資質(zhì)其實很高,只是他對于禮學得較粗爾。針對程子對子路的高評價,朱子更以冉求來對比說明:

陳仲亨說:“‘子路只是不達為國以禮道理’數(shù)句,未明。”先生曰:“子路地位高,品格亦大故高,但其病是有些子粗。緣如此,所以便有許多粗暴疏率處。他若能消磨得這些子去,卻能恁地退遜,則便是這個氣象了。蓋是他資質(zhì)大段高,不比冉求公西華,那二子雖如此謙退,然卻如何及得子路?譬之如一個坑,跳不過時,只在這邊;一跳過,便在那邊。若達那‘為國以禮’道理,便是這般氣象,意正如此。‘求也退,故進之。’冉求之病,乃是子路底藥;子路底病,乃是冉求底藥?!雹?/span>

程子、朱子對于子路的評價不低,因為子路的缺點明顯,只要消磨這些問題,子路便能達到如曾點般的氣象,而冉求與公西華雖謙遜,但還未能達到子路那般心不為外物所累,因此此處講冉求與子路各自需要學的,便是對方的優(yōu)點。

顏淵與子路雖然在朱子看來都是屬于氣稟很好的人,但二者的區(qū)別也很大,可以用下例來印證:

問:“好仁者如顏子,惡不仁者似孟子否?”曰:“好仁者與惡不仁者本無優(yōu)劣,只是他兩個資質(zhì)如此。好仁底人,是個溫柔寬厚底資質(zhì),只見得好仁處好,不甚嫌那不仁底,他只見得好仁路上熟。惡不仁者,便是個剛勁峭直底資質(zhì),心里真?zhèn)€是惡那不仁底事。好仁底較強些子,然好仁而未至,卻不及那惡不仁之切底。蓋惡不仁底真是壁立千仞,滴水滴凍,做得事成!”①

顏回是孔子弟子中德性最接近孔子者,而孟子則是繼孔子之教者,且孟子的剛直之氣,也與子路相像,故以孟子來說明這二種性格迥異的資質(zhì)者之間的不同,是可以類比的。有人問此兩種性格的人的差別,朱子以“資質(zhì)不同”來說,在此朱子對于好仁與惡不仁的優(yōu)劣未必前述那般一定得給出高下,但也強調(diào)了另一層意思:“然好仁而未至,卻不及那惡不仁之切底”,與上文所說的好仁也必須有惡不仁那般真切的體會,否則此好卻“未至”,尚不如惡不仁的體悟來得真切。朱子在此雖然仍肯定顏回的資質(zhì)更高于孟子一些,但是也想堵住那些只想以“好仁”作為工夫者,故特別言很可能“好而未至”,既然不能有顏回那般資質(zhì),仍得從“惡不仁”的那般苦心為學,由“惡不仁”而磨至“好仁”,滴水穿石之工方為為學之重要功夫。對于此二種不同的資質(zhì),朱子又有舉例:

因論“好仁、惡不仁”,曰:“此亦以資質(zhì)而言。蓋有一等人,只知好仁,更不管惡不仁事;一等人專是惡不仁意思多,然其‘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’,則所為必無不仁矣。然畢竟好仁者終是較得便宜,緣他只低著頭自去做了。惡不仁者卻露些圭角芒刃,得人嫌在。如顏子明道是好仁,孟子伊川是惡不仁;康節(jié)近于好仁,橫渠是惡不仁?!雹?/span>

“好仁者只知好仁,而不會管惡不仁之事”,這是由于這種資質(zhì)的人只會想要去為善,但不會去想著厭惡為惡,因為沒有想到去厭惡,做出來便都是順勢自然的為善為仁;而惡不仁者則是有棱有角,明確表現(xiàn)自己厭惡那些不仁之事,容易在行為處事上得罪小人,故得人嫌,但因為他們不愿使自己為不仁,故所作所為也必定沒有不仁,這便是這兩種資質(zhì)的人的性格特質(zhì)的不同表現(xiàn)。

 

四、中人的修養(yǎng)工夫

 

《論語》中對于“中人”的說明主要在于“中人以上、中人以下”以及“上智下愚”兩種說法,值得注意的是,我們除了在理解“上智與下愚”不移,以及“中人以上、中人以下”兩章時,都是將人分作三類,上智與下愚不移,那中人必定是可移者;而中人以上以及中人以下,本就將人分作上、中、下三等,但在實際分析《論語》以及朱注對于人的資質(zhì)之區(qū)分時,卻會遇上一些問題。如此種區(qū)分是結(jié)果論的區(qū)分還是本質(zhì)上先有的區(qū)分?如果以結(jié)果論,或者是本質(zhì)上的區(qū)分來理解上智與下愚以及中人,那中人的“移”究竟是“移”什么?如果是“移”到只剩下智與愚二者,那就不會是三分,而是二分。既然中人可移,就不能夠限制其結(jié)果必為中人,因此,上智下愚與中人的區(qū)分就不能是結(jié)果以及本質(zhì)的區(qū)分,那要如何區(qū)分為智、中人以及下愚三者呢?恐怕只能是時間上的區(qū)分,及學之初始,有兩種人不會改變,即上智與下愚之人,中人則會有進退之可能;到了學之終,中人透過變化氣質(zhì),而成圣或者維持平庸,抑或是下墮為愚者。而朱子所欲強調(diào)的,便是使中人上下變化的為學工夫。中人大抵指一般人,對于一般人資質(zhì)的可上可下,朱子強調(diào)要如何使他們能達于上:

問:“圣人教人,不問智愚高下,未有不先之淺近,而后及其高深。今中人以上之資,遽以上焉者語之,何也?”曰:“他本有這資質(zhì),又須有這工夫,故圣人方以上者語之。今人既無這資質(zhì),又無這工夫,所以日趨于下流?!雹?/span>

有人問朱子若說圣人教人時,為何對于中人以上便講上人之道理,朱子給出的回答強調(diào)中人以上便有達上人之資質(zhì),且需要有上人之工夫。此處可以注意的是中人的工夫并非保持為中人,而是使中人能夠達上人。朱子甚至孔子都不會認為中人只要保持其為中人便可,勢必希望中人能在為仁處努力,更進一步,使自己能夠有所達至上人,而不使自己下墮。既然中人以上者,我們可以讓他們知曉上人的道理,那對于中人以下者,又為何言“不可以語上”呢?朱子回答曰:

正淳問:“‘中人以下,不可以語上’,是使之下學而未可語以上達否?”曰:“如此,則下學、上達分而為二事矣。況上達亦如何說得與他!須是待他自達。此章只是說智識未理會得此義理者,語之無益爾?!雹?/span>

朱子回答為何下學不可以上達之學教之,是由于其認為下學與上達是可以分為兩種不同的工夫理路的。中人以下只能做下學工夫,若告訴他們超出他們智識所能及的道理,對他們是沒有好處的,如陽明后學之所以會“蕩越”也是如此;除此之外,朱子認為上達不應該是透過講學而學得的,而應該是靠中人以下之人自己的努力而使自己達至的。中人以上之所以可以講上人的道理,是由于中人以上之人本有達到上人的資質(zhì),跟他講上人的道理,對他而言算是一種點撥;中人以下之所以不能講上人的道理,因為這種上人的道理混淪高妙,他們并不能夠了解,也很有可能因為智識上的不足,導致他們誤解上人的道理曲解而為,除此之外,要從下學而達至上達,必須是靠自己的自悟自達。在此,孔子或者朱子都沒有說是否可以從中人以下達至中人以上甚至上達,但是從孔子、朱子對于人努力為仁的說法來看,人只要愿意學、愿意用力于仁,則必定能進,故終有自達上中人以上之可能,屆時便可語之上人之道理,更使之達上達之境?!墩撜Z·里仁》“我未見好仁者”章有言:

子曰:“我未見好仁者,惡不仁者。好仁者,無以尚之;惡不仁者,其為仁矣,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。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?我未見力不足者。蓋有之矣,我未之見也。”

孔子這一段所說“好仁惡不仁”的人,這是資質(zhì)非常好的人,“好仁”是以仁作為最高的標準,“惡不仁”是厭惡不仁且會避開。這種資質(zhì)非常好的人雖然孔子說未見之,但他也沒有看過“力不足者”,可見“好仁惡不仁”的上智之人是少見的,而“力不足”者可能有,但是少見。由此引文可見,孔子平日所見之人,通常是介乎二者之間,此處除了說明資質(zhì)美好的人難見,甚至很難肯定之外,還有對于一般人都并非“用力于仁而力不足”者,即對于一般人都有能力去用力于仁。

朱子針對此段文章強調(diào)的內(nèi)容則不同,他對于此種“好仁惡不仁”者,雖亦有分別,但都是能夠達到成德者②,此在“上智”的討論中已有說明。而朱子也肯定上智之仁難見,云:“此皆成德之事,故難得而見之也。”①可見成德不容易于現(xiàn)實經(jīng)驗中找到,而對于“力不足者”的看法,則注云:

蓋人之氣質(zhì)不同,故疑亦容或有此昏弱之甚,欲進而不能者,但我偶未之見耳。蓋不敢終以為易,而又嘆人之莫肯用力于仁也。②

雖然人的氣質(zhì)不同,有清薄者,自然也有昏弱者,朱子強調(diào)“欲進而不能者”是不存在的,只要人肯在此用力,總會有所進步。“用力而不至”的情況與“欲進而不能”是不一樣的,人只要努力一定可以進步,之所以會“用力而不至”,是有可能有氣質(zhì)昏弱到欲進而不能者,但孔子認為這種人是非常少見的,大部分人之所以無法為仁,都是由于不肯用力在此而已。

 

五、結(jié)語

 

從上述內(nèi)容可以看出,朱子對于不同的資質(zhì)有各自的了解,且各資質(zhì)的努力方是都不同,不會因為上智就不需為學之工夫,也不會因為是下愚之人就沒有成圣成賢之可能。在論圣凡之別時,強調(diào)圣亦有不同表現(xiàn),如“好仁”與“惡不仁”,既是兩種不同的氣質(zhì)稟賦,也可以是成德的兩種不同表現(xiàn)。依照朱子的看法,“好仁”者的資質(zhì)是高于“惡不仁”者的,但是若“好仁”是天生資質(zhì)便好,而不是由“惡不仁”進至好仁的境界,便只能是“不踐跡”“不入于室”;而上智之人表現(xiàn)的氣質(zhì)也不盡相同,但不論是哪種上智之人,只要能夠了解到自己的不足并且努力去改,使自己能夠純化自己的氣質(zhì)而使其氣清而薄,那便能夠有更進一步的可能;中人又分中人以上與中人以下兩類,中人以上之人,由于其資質(zhì)是可以達到上達之人,故朱子認為可以教予他們上人的道理,以使其能精進,中人以下之人,朱子認為雖他們最終仍有達至的可能,但是就眼前的情況,要使其突破下學而達到上達之工夫,勢必不能講超出他們目前智識所能了解的道理,要使他們先透過下學的工夫,漸漸使自己能夠自達中人以上的境界,則可以教之以上人之道,以使其最后能夠通至上達之境;最終所謂“下愚”者,大抵都可以透過中人以下的方法使自己日益進步,唯有自暴自棄、氣強而自絕為善之可能的人,方?jīng)]有為學而達至成圣成賢的可能。(作者簡介:張力云,臺灣“中央”大學中文研究所博士研究生。研究方向為宋明理學、當代儒學。原文出處:《朱子學研究》編委會編:《朱子學研究》第34輯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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